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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应许之地(三十一)

    作品:《事无不可对人言

    一个人突然发现了自己权限的天花板,大概就是真正长大的开始。

    秦小乐脸上还带着隔夜的胡渣,从总务厅里郁郁的走出来。

    从那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,全身而退。

    只是他有些忘不了,刚刚自己当着受害人家属们的面,当着哭哭啼啼的谭小妈的的面,把排查结果上交给孟维津时,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姣音,那一言难尽的表情。

    当然,刘姣音的表情一向倾向于没有表情。

    可能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,可他就是觉得刘姣音今天的淡泊里,多了一丝深意。

    他当时只觉得自己突然原地逆生长了一回,脚下生生沉入了地面半尺,脊梁像是再也挺不直了,宛如那个面馆的跑堂,似乎单单只是刘姣音的一个眼神,就让他的肩上如压重负。

    他神情有些恍惚,但更多的是沮丧。

    那种因为无奈而放弃的底线,向内挤压着心脏,压得变形,压出血痕,他知道此生他都将带着这道伤口行走江湖了,这种隐秘的屈辱感,一定会在时间的沉淀下,让他变成另外一个秦小乐,就像此刻被踩在脚下那委曲求全的影子。

    他揣着被批准的辞职申请,感觉满眼望去,举头三尺全是一片灰霾。

    漫无目的的游荡,脚底板自己擅自拿了个主意,带着他拐向了小铜钱家。

    寥落的院子里寒碜的厉害,但也算利索,只是屋门紧紧的掩着。

    依照以往的性子,秦小乐该一脚踹开房门,甚至在还没进院子的时候,就会煊赫的扯起脖子高喊着,让屋子主人出来接驾。

    可是自从有了那个小姑娘的存在,他多少知道得避些嫌,万一碰见什么长针眼的事,以后再相处时,也实在尴尬。

    他在院子当中站定了,用脚使劲儿踢了踢地上的木盆,又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两声。

    可屋子里好半天都没有动静。

    他有些意兴阑珊,想起自己之前对小铜钱的那番嘱咐,估摸着对方也许正在外面人堆儿里浪荡,也不拘泥这点小节,自来熟的找了个小木凳坐下来。

    约莫发了一会儿呆......

    心头突然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......

    他盯着那紧紧掩着的木门,倏然站起身来,上前倾尽全力的一脚飞踢,就见那扇本来就不太结实的门板,顺着中间蜿蜒的一条裂缝,“咔”的一声,瘫向了两边,彻底寿终正寝了。

    门一碎开,从屋子里面,便迫不及待的挤出一股闷热的气浪。

    不大的屋子里,门窗紧闭,炕上蒙着棉被躺着一个人,不宽裕的地面上,却拢着两大个炭盆!

    被子一掀开,里头的小铜钱半张着嘴,瞳孔涣散,口唇皮肤都是一片艳丽的樱桃红色。

    秦小乐抬手在他脸颊上使劲的拍了拍,又去翻他的眼皮,可对方已经完全没了意识,万幸的是呼吸虽然微弱,却勉强还持续着。

    秦小乐拉起小铜钱的胳膊,把他打横扣在自己后背上,大跨步的奔到院子里,抄起地上的大蒲扇,在他脸上扇风。

    “小铜钱儿!小铜钱儿你醒醒!”他顾不得自己手抖得像中风,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,连后怕都不敢细想,只觉得一步之差,自己差点儿就要成了千古罪人啊。

    地上的小铜钱依然没什么反应,但呼吸好歹是稳定了一些。

    秦小乐不敢再迟疑了,试了试他呼吸平缓了过来,赶忙又将人背起来,边跑边发疯似的叫车。

    有认识的黄包车主动迎上来,瞧着小铜钱的脸色就明白了,“哎哟”一声,边帮着秦小乐一起把人挪到车座上,边说:“这都什么节气了,我们跑起活儿来,都穿单衣了,这怎么还带拢炭盆的啊?”

    秦小乐心里一跳,不敢轻易答话,眼前的一切街景都恍惚出了重影,有种溺水般的头重脚轻,看着街上一个个人来人往的人影......到底是谁?到底是谁下的黑手?到底是真的要害死小铜钱,还是只是一次试探,一次警告?

    他张张嘴,看着黄包车夫的脸,也觉得十分可怖,粗喘了两口气,扶着车座,跟着车边跑边说:“他这人就是迷糊,应该是受了点儿风寒......快,去找大夫!”

    他紧紧攥着小铜钱的手,如果可以,宁愿给对方分上自己的半条性命。

    好在这附近的摇铃大夫,都有医治碳毒的偏方,随便找上一个,也能很快对症下药,缓解了小铜钱的病状。

    “放心吧,他这种程度呢,还不到重度,再等等就能醒过来了。”一把山羊胡子的大夫笑眯眯的看着秦小乐,一拍他的肩膀,才发现对方依然抖得厉害,又笑了一下,“别的病症不敢说,光去年一个冬天,咱们六盘桥地界中了碳毒到我这儿来医治的,就六个,六个!只要发现的早,都没大事的!你这小兄弟,估计接下来几天,还会时不时的头晕,犯恶心,干不动重活儿,不过用不了三四天,就全都能好了。”

    他顿了顿,也有点儿好奇的问:“不过这大春天的,气候不冷不热的正舒适,怎么还在屋里拢碳了啊?”

    秦小乐警惕的快速看了大夫一眼,不是他杯弓蛇影,只是眼下谁在他眼里,都好像在笑面之下,还有副别样的狰狞面孔。

    他胡乱掏出一把钱,也不管多少,直接往大夫怀里一塞,强行把一滩烂泥似的小铜钱背在后背上,不顾后面的招呼声,又踉跄着走出来。

   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,把这些天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......

    红豆班后院儿。

    唐迆正在炕上看戏词儿,忽然从门外面一阵风似的闯进一个人来。

    他跪起身,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,已经手比脑子快的伸出手,帮着秦小乐把背上的人接到炕上。

    “诶,怎么是小铜钱儿?这小子怎么了?”唐迆一脸错愕,再一抬头,讷讷的叫了一声“小乐哥”,就见秦小乐的脸色白里泛青,实在难看的厉害。

    他探了探小铜钱的鼻息,心下稍微松开些,忙又拉过枕头,抻过薄毯子来,给他安置好,才跳下炕,趿拉着鞋赶着追出门来,死死的拉住秦小乐的袖子,“小乐哥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?你别急着走,我看你这脸色不对,你要去哪儿?要么我替你去,要么我陪你去!”

    秦小乐甩了几下,都没甩脱,板着脸小声说:“小铜钱儿麻烦你给看着些,只要我不回来,无论啥时候,他身边都不许离开人。”

    “你等等!”唐迆被他甩的一个踉跄,干脆舍了鞋,光着脚追出来,“你别去惹事啊!今天你不说清楚,绝对不许走!是谁惹着你们了?警署的事?还是和谁私下里结梁子了、犯口角了?你稍微等等,我这就让人去找三爷,好赖不济多叫上几个人,啊,要不你把班子里的人都带上,好歹唱戏的人,手脚上都还......”

    秦小乐被一股心气顶着,手下就没了轻重,攥着唐迆纤细的手腕子,好悬没给撅断了,“谁也不许说!听没听见?去,看着小铜钱儿去!”

    唐迆一个趔趄,几乎跌倒在地上,再爬起来时,秦小乐早已经大步走远了。

    秦小乐的血浆在血管里不住的突突。

    他只有一个原则,动他可以,他能硬扛着,但,绝不能动他身边的人!

    耳朵里灌着冽冽的风,他气势汹汹的回了家,打开木箱子,几下扒拉开上面的衣服,探手摸到最底下,掏出了那个闲置了几个月的黑色荷包。

    这里头的石头坠子,尚且不知道有什么用,他随意的扔在了炕桌上,盘着半条腿,只把黄寡妇给他的那个小纸人儿抖落出来,摊平在桌面上,尽力摩挲开上面的褶皱。

    他焦躁的看着这个诡异的小东西......黄寡妇说过,得贴身带着,沾染了身上的怨念,才能得用。

    怨念他现在足足的,满的都快要淹死自己了,可贴身......虽然没有直接贴身,但这箱子里也都是他的衣裳物品,应该也能行吧?

    白纸人的脸上只有两个不对等的黑窟窿,手脚也剪的不太对称。

    秦小乐拿它不知如何是好,想了想,直接拍在了自己胸口上,眯着眼睛,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:“我和你远日无怨,近日无仇,你是凶手,还是汪深是凶手,我都不管,我根本打从根儿上就不想掺合你们的事情,连你杀了老酒瓶,杀了那个侍应生,我都没有多事开这个口,可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?小铜钱儿他就是个傻子,心里除了攒钱娶媳妇儿,旁的一点儿想头都没有,你还要害死他?你亏心不亏心啊,啊?”

    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,瞄了一下炕桌上的纸人,一点反应都没有。

    这......秦小乐顿了顿,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软布包来,这里头,是他昨天在刘姣音走后,独自返回案发现场,在窗边墙角的壁炉夹缝里,找到的带血的凶器。

    一把餐刀,应该就是白鹭旅社内随餐提供的。

    刀柄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,将上面的半枚指纹映衬的分外清晰。

    秦小乐呈交排查报告时,并没有将这个交上去,原本私心里,是盘算着最坏的情形下,遭遇谭太太的打击报复时,自己拿来压箱底防身的底牌。

    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。

    他将纸人放在餐刀上,喉间动了动,手轻轻的碰了碰纸人的“手”......

    “小乐啊,你回来了!”门外突然传来老姨儿的声音,身随声动,还有老姨儿那标志性的一步一拖的脚步声。

    秦小乐刚才进门时正是气头上,根本没寻思家里还有没有人在,没想到他这里一通翻箱倒柜的声音,惊动了正在画眉毛、准备出门的老姨儿。

    刀还在桌子上呢,他不想让老姨儿瞧见,白惹出一阵盘问,再牵扯进一个无辜的人去,听着脚步声都到了门前,赶忙一拨纸人,把刀掖进软布包,塞进怀里。

    却不想纤薄的纸人,叫气浪一荡,飘飘忽忽的被扫出去,落在了地上。

    下一秒,便升腾起一团黑雾缭绕的赤裸人型,手脚囫囵,面目平板,脸上只有两个深邃的窟窿。

    纸人僵直的动了动,脖子朝着秦小乐的方向扭转过来......

    “啪”的一下,老姨儿从外面推门而入。

    秦小乐脑袋一懵,雷光电闪间,也来不及思量,直接扯过一旁的棉被,朝着地上飞扑过去,空中还不忘展开被子,兜头将那纸人蒙在了下面。

    那么一个体格高大的“人”,竟然随着棉被的降落,又化回原来的纸状。

    老姨儿进门抬眼一瞧,就看见地上一张展开的被子,上头“大”字型摊着的秦小乐,正干涩的冲自己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,眉宇间尽是什么隐秘被撞破的紧张。

    “这......干嘛睡地上?天气和暖了,可地上,还是凉的......”

    秦小乐身体没敢动,舔了下嘴唇,“最近不知道咋回事,总觉得这个燥火大得很,就爱躺地上,凉快!”他飞快的瞟了一眼老姨儿,“咋、咋了,有事儿?”

    “没......”老姨儿倒是一副比他还尴尬的表情,“我这寻思着,鞋做的差不多,让你试试......嗨,”她一扭脸,背过身去,“没事了,你赶快起来吧,这么着更容易落病!回头我就和隋三儿说说,你这......开春了,晚晌连夜猫子都叫唤个没完,何况你这岁数也够了,也该寻思着给你说个媳妇儿了,你、你别急,老姨儿知道了啊......”她自说自话的匆忙合上门,走远了。

    秦小乐一愣,脑子里一时没转过弯儿来,不过也暂时没这个闲心思琢磨。

    他稍微等了等,确定老姨儿出了院子,才小心翼翼的起身,捏着被子边角,猛的一掀。

    底下毫无存在感的纸片子,居然充气了似的,又摇摇晃晃的涨大起来。

    秦小乐说不害怕是假的,哆哆嗦嗦的从木箱子里找出几件自己的衣裳,胡乱给纸人套上,想想,又拿出帽子和围巾来给他包住了脑袋,这样至少一打眼不细瞧的时候,还不至于太骇人。

    “你......”秦小乐打算和他先沟通沟通,毕竟初次见面,譬如对方能干什么,会干什么,喜欢干什么,还是需要两人商量着办的,“你能帮我找个人吗?就是害小铜钱儿的那个人,不过我不知道,他和前几天白鹭旅社的汪深之间,有没有什么关系......”

    他话还没说完,纸人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。

    说风也行,说疯了也行。

    秦小乐“诶”的高喊了一声,又忙吞了回去,怕引起别人的瞩目,真是一乱没解决,凭空又添一乱,这玩意儿没头没脑的跑到街面上,要是叫人发现他鼓捣这些个精怪灵异,那可真是彻底没有活路了!

    “你怎么不听人话啊!你等等,你等等,嗨,你站住!”

    秦小乐撒丫子跟在后头追,几乎被逼出了吃奶的劲头。

    奈何对方仿佛毫无感知,更无谓疲累,一路脚底生风,蹬坡跨坎儿,旷野地里的风筝似的,路边反应慢的人,还只当是自己眼花了。

    秦小乐追的肺子要炸,可丝毫不敢懈怠,根本顾不上看路,只能眼睛不错的镖着前头纸人的身影,遇人推人,遇物踏物,才能勉强缀在后头,不至于被甩开。

    六盘桥的街巷窄,很快在他们经过的地方,便惊起了好一番鸡飞狗跳。

    这也就罢了,秦小乐余光瞄见两侧街景迅速变化,眼看着已经跑出了六盘桥的地界......他心底里有点儿慌了,盯着纸人极速向前的动线,一咬牙,脚下快速转进旁边的巷子里,准备抄近路,拦截对方。

    他跑进小巷子,踩着墙角的板车,攀上房脊,根本顾不上脚下划碎了多少瓦片,展开手臂尽量保持着平衡,横着心跑了半天,终于能看见底下几乎和自己平行奔跑的那个影子了。

    再过一个街口,就要上主路了。

    秦小乐暗暗卯足了劲儿,憋着气又提了提速度,在尽头的房脊边沿一个飞扑,连滚带爬的跌在底下的鸡窝上,顾不上一脑袋稻草鸡毛,脚尖点地的一窜,堪堪抓着一个衣角,却下一秒又被超脱出去。

    他肋条下面撞的生疼,手摁在腰侧,根本不敢喘息,闷着头,用尽最后一点儿气力,扑向纸人的方向!

    迎面的官道上,一辆汽车正驶过来,见到有人突然从路边窜出来,司机下意识的一偏方向盘,却没想到另一侧,一个全身包裹严实的人,也正朝着车身高速扑过来!

    车胎在路面上拖出两条黑痕。

    猝然的刹车,把车里坐着的人都闪了一下。

    秦小乐被车镜刮倒,正趴在不远处的路面上。

    他周身的疼痛感和思绪一般,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......就在刚刚撞车的一刹那,他看到纸人不闪不避的奋力冲向了车厢,随后便化为了一团雾气,被清风吹散了,徒留下地上自己那身软趴趴的衣裤。

    化了?没了?

    他脑子在巨大的惊吓面前,终于多少冷静了一些下来。

    “你没事吧?”车门开了,司机小跑着过来,低头询问。

    “没、没事儿。”他气若游丝的说,胸口还在剧烈的起伏着。

    司机皱眉又把他打量了两眼,“没事就上前去回个话,我们长官在车里,问起你呢,疼不疼,受没受伤,用不用去瞧大夫,一样样舌头捋直了回话。”

    秦小乐摇摇头,既不愿意,也是真没有了力气,只是一直不错眼珠的暗暗盯着那滩衣服。

    司机十分瞧不上这副样子,撇着嘴说:“知道车里是谁吗?让你过去回话,你还不麻溜的,别磨叽!”

    “对不起!长官,对不起!”后头唐迆和小铜钱慌忙跑上前来,一起将秦小乐搀扶起来。

    小铜钱的脸还惨白着,嘴唇上也没了刚刚病态的殷红,褪的一丝血色也无,却竭力咧出一个招牌的傻笑,冲着那司机说:“我病了,我哥哥急着去找大夫呢,冲撞了冲撞了,我给长官赔不是,对不住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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