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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隐形患者(三十四)

    作品:《事无不可对人言

    高高的水泥江堤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
    工作日的白天,没有太多游人。

    不远处一个规模不大的江堤公园,绕着中心位置粗壮的杨树下,坐着零星几个无可消遣的老年人,都是连广场舞也没有力气跳的迟暮老人,身影像风化成了雕像,茫然无目的的各自望着虚无的某一处落点,像周遭的花草石椅一样,已然成了公园经年景致的一部分。

    阳光不是很直白,半遮半掩在几朵灰云里。

    龚蓓蕾坐在江堤上面,两条腿垂在外面,眯着眼睛,静静体会着微风拂面的片刻闲适。

    苏然拿着两瓶可乐小跑着过来,打开一瓶递给了龚蓓蕾,自己转身靠在江堤上,偏头去看对方,“这么急叫我来,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急事呢。”

    “我调休啊,不算急事啊?”龚蓓蕾笑道,“累了这么长时间了,也该到我休息了,昨晚又是一宿大夜班,今天下午还有一场系统内的活动,我再不找机会偷偷懒,都快成机器人了。”

    “那你更该回家去休息休息啊......”苏然扶了一下眼镜框。

    龚蓓蕾嘟着嘴摇摇头,俏皮的一乐,“反正也把你骗出来了,你怎么这么死板,就陪陪我嘛。”

    苏然略微有些不好意思,稍微垂头掩饰了一下,才轻声说:“好,陪你比别的都重要,反正我已经和老板请了半天假了,你要做什么,我都陪你。”

    龚蓓蕾的电话忽然响起来,她烦躁的拿起来看了一眼,就脸色不好的直接放在了旁边,也没有挂断,任由那铃声突兀的一直持续响着。

    她放手机的位置,刚好是苏然这边。

    苏然就算再不想看,余光随意一扫,也能瞄到手机屏幕上的备注名,写着“老秦”,来电的背景图,则是秦欢乐和龚蓓蕾亲密搭肩搂在一起的照片。

    他面色微微淡了一些,轻声说:“应该是有急事,你接一下吧。”

    “没事儿。”龚蓓蕾的语气带着浓烈的置气成分。

    苏然敛着眼睛,就这么盯着手机,一直到铃声彻底安静下来,才试探的问:“这位秦警官,你们,关系很好吧?”

    龚蓓蕾瞥了一眼苏然,又瞥了一眼屏幕,直接将手机倒扣了过去。

    苏然一直等不到对方的回答,整个人愈发沉默了下去。

    “你别误会,”龚蓓蕾这才后知后觉的解释了一句,“我们今早上吵架了,和你没关系,是我不对,不该把我的坏情绪带到咱们之间来,还是说点儿别的吧。”

    可越是这么避而不谈的,苏然反而更加好奇起来,他犹豫了一下,侧过身来看着龚蓓蕾,“其实有一次我在你们单位院子里,看到你们......挺亲密的,我还以为你们是......是情侣,可后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,我才知道你们之间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关系,这话,我不知道该不该说,蓓蕾啊,你们之间是不是曾经有过......我不介意的,我真的不介意。”

    “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。”龚蓓蕾做了个嫌弃的表情。

    苏然表情不自然的故作轻松着笑了一下,“你不想说,我就不问了。”

    “你这弄的我......其实真没什么,”龚蓓蕾的情绪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,鞋跟一点一点无意识的磕着江堤,望着远处粼粼的江面波光,“老秦他......是我毕业到市局工作时跟着的第一个人,算是我的领导,我的半个师傅,我对职业的理解,几乎都是从他身上拆解出来的,我一开始总嫌弃他的不修边幅,口无遮拦,不着调,没有上进心,内心又过于软弱,可渐渐的,我却仿佛成了另一个他,不自觉的学他讲话的方式,学他思考线索时的思路,学他的一切......甚至学他吃东西的喜好,呵,我其实从小就爱美,每天喊着减肥,一直到大学毕业了都很少吃过正餐,可只要他喜欢的......”

    苏然抬手轻轻的盖在了龚蓓蕾的手背上,能更贴切的感受到对方那细微的情绪起伏,“他......知道你这么喜欢他吗?”

    龚蓓蕾讶异的看过来,“哎哟”了一声,卡顿了半天,才道歉的说:“都过去了,都是以前的事了,我这怎么了,净说些不该说的。”

    “我说了,我真的不介意,”苏然迎着她的目光,“只要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就好。”

    龚蓓蕾表情稍许落寞,“是啊,有些事情,不说出来,总埋在心里,天长日久,就会生根发芽,成了痼疾了,自己带着这心病,没事人似的到处蹦跶,指不定哪下子就会发病......”她看向苏然,“你能懂吗?那种感受?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得带着这心事了呢,可和你念叨两句,也觉得多多少少的敞亮了一些。”

    “你想什么时候和我聊,聊什么,都行,”苏然抬手轻抚了一下龚蓓蕾的头发,“一直到你清空了之前的内存,才有空间容纳下我这个新软件啊。”

    “什么啊,拿你当个正经人,怎么也这么贫啊。”龚蓓蕾推了他一下。

    苏然眼中漾起了一些温暖,弯着眼睛问:“那你就从来没试过和他直接说吗?”

    龚蓓蕾摇摇头,“我一直觉得,感情就是莫名其妙的那一秒的心悸,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日久生情的说法,靠量变堆叠出质变的,都是两人相处中的一件件事情,不是人本身了,这不是我想要的感情模式,所以,不想强求。”

    她勉强勾起一个笑,喝了一口可乐压制舌根的苦涩,“你呢,你初恋什么时候啊,跟你说,我喜欢过老秦这事,全天下除了我自己,就只有你知道了,所以你可别想着敷衍我,必须要认真回答,不然咱俩就不对等了,那我以后就、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!”

    苏然眼睛闪了一下,两肘支在堤坝上,也望向江面,“我没有......”

    “什么嘛!被我猜对了,你果然耍赖!”龚蓓蕾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,“知道狼狈为什么为奸嘛,那是因为它俩有共同的秘密!”

    “你别生气啊,”苏然直起身,手放在她后背上顺了两下,“我真没有初恋,也不是没有吧,就是高中的时候,也有喜欢过班里的一个女生......”他倏尔收住了嘴。

    “说啊,然后呢!”龚蓓蕾已经转回身来,不住的催促着。

    苏然张了张嘴,“没有然后了,就是......我悄悄在课本的最后一页,写了那个女生的名字,被我爸妈看见,找到学校去大闹了一场,闹得特别不堪,后来没多久,那个女生就......转学走了。”

    这发展也太超出龚蓓蕾的想象了,青春期可是一个人从幼年向成人过渡的最关键时刻,本来就易于敏感躁动,这么不留余地落面子的处理方法,不用身临其境,也完全可以想见苏然当时的尴尬处境,无论在班级里,还是在学校里,只怕都很难面对那种诽议的压力。

    “你那时候,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吧......”

    苏然却无谓的抿了一下嘴,“也习惯了,那时候的感觉就是,麻木。”

    最后一丝阳光,也被阴云遮住了。

    空气里带了些风雨欲来的凉意。

    “从我有记忆开始,我爸就不停的对我说,一个人的成功,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随时卸掉自己的软肋,他说做生意做人都一样,只要没有弱点,别人就永远无法攻击你。他锻炼我的方法就是,我喜欢什么,他就会不计成本的纵容我,然后在某一个节点上,又不留余地的收走这一切,让我再也碰不到这些。”

    “比如我喜欢手办,他就默许我搜罗,然后当那一个系列几乎要收集齐的时候,就会不和我打招呼,直接全部拿去扔掉。比如我喜欢吃什么,他就会每餐做那个菜,然后不允许我吃,只能默默看着他和我妈吃。在亲朋面前,他最喜欢邀请大家一起数落我......无论什么时刻,但凡我流露出一丝开心的情绪,他就会立刻无缘由的大声斥骂我,他说这样可以锤炼我的抗挫折能力......”

    龚蓓蕾心里一阵阵拧疼,翻身从江堤上跳下来,“苏然,对不起,你别难受,我不问了,一切都过去了,都过去,你现在已经长大了,独立了,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过自己的人生......”

    “可我妈不这么认为,”苏然笑得像在哭,“她说我的人生已经完了,她说我不配有朋友,不配有爱情,如果不听她的话,也不会再有亲情。”

    “你别想的这么极端,真的,你看,宝剑对你不就很好嘛,你有朋友啊,你还有同事,你还有我啊,你还有......我以前看过你的资料,你和你表弟的关系应该就不错吧。”

    苏然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浸式的情绪中,不受控制的宣泄着,“表弟?是,关系不错,我曾经最羡慕的人就是他,他和我舅舅.......你知道嘛,高考前,我焦虑的睡不着觉,我妈就说我是废物,说如果考不好,我的人生就废了,让我以后自生自灭,别提我是他们的孩子,可我表弟高考的时候,我舅舅却说,正常发挥就好了,上不上大学也没什么,捡破烂扛麻袋,怎么着不是活,健康快乐就好!结果我表弟考的,比我还好!”

    他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,眼神偏执而浓烈,“有一次家庭聚餐,亲戚家的孩子摔坏了我表弟的东西,不道歉还骂他,我舅舅直接掀了桌子,说那是我弟弟第一次社会实践赚得钱买的,可以不赔,但必须道歉!那孩子还犯横,我舅抓着对方的脖领子,就要抡拳头,从那以后,再没有亲戚里年长的孩子,敢欺负我表弟了!还有一次.......还有一次.......”

    “别说了,苏然,”龚蓓蕾紧紧抱住了苏然,强行打断了他的回忆,手在他脑后安抚的摩挲着,“都过去了,都过去了,人生不是只有一次选择,不是一条单行道,我们都一起朝前看好不好?别让那些过去,总是牵绊住我们幸福生活的脚步,你还会拥有崭新人生的!你可以的!”

    过了很久,苏然才渐渐平静了下来,低声说:“对不起,我失态了,”他缓缓抬起头,直视着对方的眼睛,真挚的说,“我现在只有你了,答应我,千万别离开我,我愿意做所有,付出什么代价,都......”

    空中一声炸雷,斗大的雨点猝不及防的砸下来。

    雨声隔绝了两人的谈话。

    周遭没有遮挡,龚蓓蕾只好抓着苏然的手,快速向停车场跑去。

    雨势太大,两人上了车,衣服都淋了个透。

    苏然摘下眼镜,接过龚蓓蕾递过来的纸巾,擦着脸上的雨水。

    龚蓓蕾一边擦脸,一边拿过放置在旁边的眼镜,帮苏然擦拭。

    她小心擦干净镜片上的水迹,顺手比在自己眼前试了试,“诶”了一声,去看苏然......

    没戴眼镜的苏然,居然看起来有些诡异的陌生感.......

    苏然听到她的声音,转过头,顺便接过眼镜戴上了,问了句“怎么了”。

    龚蓓蕾愣了几息,才说:“你的镜片没有度数啊......”

    苏然“哦”了一声,“大学时做过近视手术,不过还是戴习惯了,感觉有它在前面挡着,心里更有安全感。”

    手机再次响起。

    龚蓓蕾看了一眼屏幕,认命的叹了一口,“我就是没有这个休假的命,刘科长找我回去,我得回局里了,那我送你回家?”

    “别折腾了,我也没什么事,和你一起回去吧,店里人手不够,还挺忙的。”苏然体贴的回答。

    龚蓓蕾不再说什么,将车径直开回了局里。

    路上有同事和她打招呼,她像没有看见一样,神游般就走了过去。

    直到敲门走进技术科的办公室,才直接上前一把抱住了刘茗臻。

    “刘科长,”她神情凝重而沮丧,“我知道苏然的心结了,虽然还没有直接的证据,可他也许真的就是董老师所描述的那个人......”

    她心里难过的不亚于当事人,至今还没从苏然那无望的悲伤情绪余韵中解脱出来,求助的去看眼前刘科长的眼睛。

    只是刘科长的眼神,却仿佛有什么微微的异样,连神韵与气场,也与前一日的状态截然不同,“小龚,”对方贴近她的耳边,一字一顿的讲述,“你听我说......”

    市局里今天挺热闹。

    整个后院都被腾空了,提前一日,就被布置成了赛场的制式,宽大的横幅写着言简意赅的激励标语,刚刚中午,人流已经络绎不绝起来。

    颜老师一直没醒,秦欢乐也没有别的心情,一沉默心里就发空,几经考虑,还是晃悠回了市局,想把自己那点感触溺死在湍流的人群中。

    老远看见龚蓓蕾坐在篮球架底下发呆。

    他拖沓着走过去,脚尖一踢对方的鞋,“诶,卖什么呆呢?你上午让我给你连续打几个电话,怎么样,起什么作用了吗?”

    龚蓓蕾摇摇头,没说话。

    秦欢乐也不觉得难堪,等了半天,正要识趣的转头离开,却忽然被龚蓓蕾叫住。

    “老秦,”龚蓓蕾仰着头看他,“刘科长,是可以信任的吧?她说的,就算我想不明白,可也应该是......对的吧?”

    秦欢乐本能想到是不是老孟言行不慎,在花骨朵儿面前露出了什么破绽,忙点头一脸笃定的回答,“那当然了,刘科长为人多靠谱啊,她让你做什么,你照着做就是了,你那脑子没发育完全,没事别多瞎寻思。”顿了顿,又忍不住追问,“她让你干什么了?”

    龚蓓蕾垂下头,只说:“没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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