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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应许之地(二十七)

    作品:《事无不可对人言

    秦小乐和小铜钱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,计划的第一步,叫“找到老酒瓶”。

    找人这事儿,不是他们的擅长,尤其是当一个人铁了心要藏起来的时候,诺大的延平城,处处都可以是藏污纳垢的天然掩体,每扇门后面都可能躲着一个身负秘密的人,为了生计,这城里的大多数人都并没有那么“干净”。

    秦小乐一向活得恣意,也是因为从小到大,一直有干爹当依托,在下面给他擎着底,否则只靠着老姨儿那点儿色厉内荏,他在十五岁以前身量还没长成的时候,也是扬巴不起来的。

    他的大开大合,不自觉间也有给自己壮胆儿的成分。

    即便别人不提,他也清楚自己是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。

    所以从本质上说,他和唐迆是一样的人。

    他们都像年节里纸糊的炮仗,震耳欲聋的声响,一点就着的气性,都是打小跋涉过来的本能反应,就和路边的野狗似的,瞧那体型越是娇小的狗,离着八丈远就叫得越是凶悍。

    尤其是唐迆,全身上下都时刻拔着份,斗鸡一样,时时警惕着来自任何一个角落里投射来的疑似的轻视,然后风卷残云一般的反击震慑回去。

    秦小乐太知道这种感觉了,这是从小看人眼色、仰人鼻息活过来的人身上的通病,也是心理匮乏远胜于物质窘迫之下,将携带一生的痼疾。

    也正因如此,他才愈发渴望自己身上没有的——却在颜清欢身上弥足珍贵的,那份始终坦然淡泊的姿态,仿佛无声的炫耀着,什么都没缺过的人,也就什么都不害怕失去......

    这话有些说远了。

    总之他没和任何人说过,在他内里那份总是悬着心的不安全感作祟下,他从不愿意主动离开六盘桥的地界,那纵横交错的棋盘街道,像母体一样让他感到安全,而假使他不得不更远些离开南城,那感觉便几乎不亚于某种成瘾后的戒断折磨了。

    除非必要,否则他总会尽己所能的尽快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一片地方,甘之如饴的画地为牢。

    眼下要找老酒瓶,就势必要走出他的心理安全区。

    他只身站在北城中心的广场上,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干,脚尖儿不住的戳点着地面上的浮土,手指无意识的在口袋里高速的点动着。

    他身后,是去年才新建成的一座教堂,好像是一位“老毛子”的茶叶商人以个人名义出资建造的。

    这建筑的样式挺稀罕,塔楼尖顶上,都顶着一个洋葱似的脑袋,颜色粉刷的也十分绚丽。

    刚建成的时候,好些人都拿这儿当西洋景儿瞧,抄着手围成圈儿,离得老远对着它嗑瓜子,连老姨儿还坐着黄包车,专程来看过呢。

    教堂前头的空地上,原本养了一群鸽子,是里头那个红胡子的老毛子养的,不过经过了一个冬天,基本被周围闲逛的流浪汉逮去烤了个毛干爪净,如今广场上犄角旮旯里的鸽子屎还在,鸽子却只剩下鬼影子了。

    在来教堂之前,秦小乐和小铜钱已经去谭副官老爹的宅子附近摸过一圈儿了。

    那里说是谭老爹的宅子,倒还不如说是谭太太的宅子,就在她原来营业做“生意”的地方,又单独盘了一个院子,如今两下里打通了用......估摸着是儿子不让小后妈进门,两下里最终互相妥协后的法子。

    不过这种穷苦人住的地方房檐儿浅,秦小乐很快摸了一遍,确定这里并藏不下老酒瓶那么个大活人,只有谭老爹谭太太,外加一个做杂活儿的小丫头。

    搜来找去的不得法,做了些无用功,临了还是求助了隋三爷手下一个追债的高手,拜托他扫听了一天,才给两人指了这么一条明路。

    又等了一会儿,日头斜坠了些下去,小铜钱才缩着肩膀跑回来,朝着他使了个眼色,两人并排紧靠着,往教堂后门走去。

    “里头没人啊,”小铜钱大概是第一次干这么紧要的事,一张脸紧绷着,没有半刻松懈过,“好容易逮着一个厨娘,还听不懂人话,我比划了半天,她就给我往后院指。”

    秦小乐还是很信任那个追债高手的,过去兹要是有人欠了干爹的账目没清算,就算在荒地里挖个坑把自己活埋起来,也一定能叫这高手给扒拉出来。

    既然高手给指了明路,说人躲在教堂里,那就铁定不会错。

    “里头啥样,你搂一眼没有啊,光知道听风就是雨的往后院去!”秦小乐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。

    小铜钱两手互相插在对面的袖口里,明明周遭也没个外人,还是压低了嗓子嘘声说:“前头,我趴着那花花绿绿的碎玻璃窗户看了,就是挺大的一个厅,里头也有楼梯,可没有房间啊,顶棚贼拉高,空空荡荡的,画着好些白白胖胖的人像,藏老酒瓶肯定是藏不住,也就那老毛子们吃喝拉撒都在后院连着的那两栋小房子里,我琢磨着大概还能有点儿猫腻。”

    一早秦小乐是又去过总务厅,仔细的看过那三具尸体的,他心里那个盘算就更坚定了,只是口说无凭,必须得让他见着了老酒瓶本人,才能印证。

    教堂后面连着两栋小房子,一栋三层高的,是毛子神父办公和住宿的地方,一栋浅口平房,是厨房和杂役住的地方。

    秦小乐贴着绛红色的墙根儿往里头眺望,“能躲进这里头来的,也是有点儿想法的哈,不过好在咱们和他相互都不认识,一会儿你机灵点儿,瞧着眉毛上带一条子刀疤的人,心里别犯怵,立立整整的挺好了后脊梁,可别给我掉了链子。”

    “这你放心,我心里有成算了,早起都差点儿让隔壁婶子,给我在后背上刺上字儿了,可惜她是个睁眼瞎,认识的字就只有油盐酱醋茶这五个。”小铜钱习惯性的张嘴打镲,突然想到了这次任务的重要性,喉咙一动,把已经挂了相的笑意又强行给憋了回去。

    秦小乐懒得理他,扯了一把衣领,先从三层楼的那栋摸进去。

    一楼是空敞的走廊,二楼是会客室和办公室,三楼是卧室和浴室。

    一人盯梢儿,一人搭眼,没一会儿就把整栋房子溜了个遍。

    红胡子神父不在,里头那些个房门都是虚掩着的,倒也是个坦荡的。

    这房子墙皮薄,楼上楼下就那么点儿地方,一眼洞穿了,也没个地窨子阁楼啥的能窝藏人的地方。

    秦小乐蹑手蹑脚的拉开了卧室里最占地方的衣柜。

    小铜钱不住的在门外头催促着,“小乐哥,还没好啊,快点儿啊。”

    秦小乐瞧着柜子里头一水儿的黑色袍子,努了努嘴......忽然瞥见柜子最里面好像有什么影影绰绰的亮光一闪。

    他扬起眉头,好奇的伸手朝里面一捞......

    光亮穿手而过,须臾就不见了踪影,缩回的手心里也空无一物。

    难道是他的幻觉?

    他费解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,一抬头,再次看见了柜壁向内纵深处的光亮,试着再次徐徐伸手向里面探去......

    “小乐哥!”小铜钱耐不住性子跟着走了进来,凑在秦小乐身边急道,“你干嘛呢!”

    秦小乐蹙眉疑惑的看他,向里面一指,“你看这里是什么玩意儿?”

    “啥?”小铜钱毛毛楞楞的直接抬手,越过衣袍向里面一按——结结实实的一块木板,“啥也没有啊?”他后知后觉的一寻思,又绕到侧面去看了一眼,才指着衣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说,“和墙都不挨着,指定不是暗室,藏不了人的,快走吧!”

    秦小乐愣了愣,再定睛去瞧,那里确实没了刚刚那点光亮。

    真是自己眼花了?

    没等他再多想,小铜钱已经合上了柜门,半拖半拽的将他拉了出来。

    “收债的大哥,到底是怎么发现老酒瓶的?”小铜钱探头探脑的确定外面没人,才拍着胸脯走出来,又不住的小声自言自语着,“就算被发现了也不怕的吧,实在不行就说咱们是来瞧热闹的,还能把咱们给吃了?”

    不远处的矮墙下,那个毛子厨娘正坐在一个小木马扎上头,眯眼瞧着膝盖上端着的一个簸箩,给生了虫子的黑面过筛子。

    见秦小乐没回答,小铜钱又追问了句,“那大哥是瞧仔细了吧?人真的就在这教堂里吧?”

    秦小乐屈膝在他后屁股上使劲儿顶了一下,“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啊,不说话能憋死是不是?人家那不是瞧的,是闻的!那位大哥要想找谁,闻一闻,对方就指定没跑了!”

    小铜钱瞪圆了眼睛,“真的假的,以前我咋没听说,难道真有人长了副狗鼻子?”

    趁着那厨娘的眼神不大伶俐,两个人贴着墙根儿又闪进了厨房。

    这洋灶台瞧着确实和寻常人家里的不同,案板上裸放着几块发黑的面包,还有几块散发着羊膻味的奶豆腐。

    小铜钱见着这么些新鲜样式的吃食,立马有些晃份儿,悄悄回头扫了一眼,瞧着秦小乐背着身没留意,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个早洗的看不出颜色的手帕子,手脚麻利的从一旁的食品柜子里,挑出一小块黑红色的肉肠,两块糖轧,想了想,又掰了一角那似臭非臭的奶豆腐,寻思着带给那小丫头尝尝......

    秦小乐没注意小铜钱的这些个小动作,只瞧见碗柜旁边一扇枣红色的木门半掩着,便放缓了步伐,悄悄走了进去。

    门百叶估计是装了什么弹簧装置的,推开了还能松垮的勉强弹回去。

    从小门往下,是一小段旋转的楼梯,越往里面光线越昏暗了下去。

    秦小乐顺手拿起门边墙洞上的一盏烛台,用边上的火柴点燃了,举着向里面走。

    这里头的空气比外面的潮湿,带着些淡淡的果木香。

    十几级台阶走下去,就能看见不大的一个地窖,挖的也并不怎么规整,紧靠里面码着个三层的木架子,上头摆着的都是瘦长瓶身的洋酒,边上还有个敦实的木桶,首尾边缘上箍着铜条......这里应该是教堂的酒窖。

    秦小乐举着烛台四下里照了照,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,也不像是别有洞天的构造。

    这儿也没有,那儿也没有,那老酒瓶还能藏哪儿啊?难不成还能真藏在酒瓶子里?

    他自嘲的一抬眼,忽然瞧见与刚才在衣柜里看见的情形相似,在木架子后面的墙壁上,向内纵深的地方,总是依稀虚晃着一个莹莹的光亮,散发出摄人的诱惑力。

    秦小乐确定这次一定不再是自己的幻觉了!

    他走上前,伸手向那处亮光缓慢的伸出手......他的手,居然径自穿过了那面坚实的墙体,穿过了他眼见为实的世界!

    可随之一捞,却又是镜花水月的一场虚空,掌心并未碰触到任何实质的触感。

    “小乐哥!”小铜钱两个裤子口袋都塞的满满登登的,衬着整个下半身像个粗重的萝卜,突然凑上来,在秦小乐耳边唤了一声。

    秦小乐一个激灵转过头来,眼神从小铜钱的脸盘子上扫过......难以置信的瞳孔大张......

    他明明没有挪动身体,可怎么又重新身处在了教堂的厨房里了!

    “我......我怎么......”他瞠目结舌的抬手一指那扇枣红色的木门,却错愕的发现自己刚刚推开木门的那处位置上,居然只有一堵斑驳了灰皮的白墙!

    “这......这里的门呢?这里、这里明明有扇门的,我刚刚还走下去了,我......”

    “小乐哥,你怎么了,你别吓我啊!”小铜钱慌的两手扳正了他的肩膀,带着他的脑袋,向与那堵白墙相对应的厨房另一侧看去,“门在啊,不是在哪儿呢嘛,咱俩一起下去,你克千万别吓唬我啊!”

    是啊,门依然在,同样是枣红色,同样是半掩着,同样是装了松垮弹簧的百叶......只是,在另一侧......

    秦小乐心里有点儿毛了,沙沙的犹如冒了草芽儿。

    难不成,真是自己的幻觉?

    难不成,是收了黄寡妇之后的后遗症?

    他使劲儿的拍了拍脸颊,又揉了揉眼睛,不想让小铜钱跟着上火,鼓着两腮用力呼出一口气,“没事儿,走吧,下去看看。”

    推开门,一样的阶梯,一样的昏暗,一样的墙洞里放着一样的烛台,连火柴盒的位置都是一样的......

    不一样的是,酒桶和木架子中间的地面上,摊开着一副铺盖,上头一个酒糟男人,四脚拉胯,打着呼噜,睡的正香。

    秦小乐暂时收起了别的心思,举着烛台过去照了照。

    光影里,那黄黑的脸膛上,扫帚尾似的眉毛中间,不偏不倚的亘着一条明晃晃的粗疤。

    小铜钱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鹅蛋,手指头虚空中向那个男人点了点,无声的做着口型:“老酒瓶!”

    秦小乐把烛台往小铜钱怀里一塞,两手交叉活动了一下关节,抬腿一脚把老酒瓶踹翻了个儿,抱臂冷声喝道:“老小子,叫小爷好找,别他妈睡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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